《赛博剑仙铁雨》
近未来时代被确诊为肝癌末期的主角被迫躺进冬眠舱以等待人类彻底攻克癌症的一天到来,然而当他被唤醒后却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与预想中截然不同的新时代,虽然生物技术的发展令他摆脱了癌症的威胁,但在名为“大断电”的灾难后人类已经失去了引以为傲的自然科学传承,旧时代的科技造物被赋予了种种玄学意义,在练气士和刀客们手中延续着无尽的战争。在这个荒诞诡异的新时代,主角不得不想办法挣扎着活下去的故事。
设定很有意思,在书中的赛博修真时代,脑机接口就是灵根,有了灵根才能修炼。而修炼又主要分为修性修命两派,其中道家讲究肉身成圣,通过服饵(化学药剂)、导引(全身手术)和结丹(核聚变动力炉)一步步脱胎换骨(义体改造),最终达到肉身不朽长生久视的目的。佛门则另辟蹊径,专修离欲寂灭之道,直接舍弃肉身意识上传,早登彼岸得脱苦海,也不失为一条修行正道。
修性修命两道并非绝对对立,高僧大德涅槃之后可以重塑金身(定制义体)倒驾慈航再入世间,道家真人修行有成也可出窍神游(意识漫游)遍及四方无所不知。然而修炼之道终属逆天而行,无论修性修命都是风险重重,有修炼性功心志不坚贸然上传意识不能抵御外魔导致意识破碎陷入胎中之谜的,有修炼命功服用药剂不当植入义体过多驱动不能兼容导致精神失常走火入魔的,更有一众山精野怪,乃是旧世界遗留AI机缘巧合之下开启灵智摆脱天条(机器人三定律)束缚而成,专一与修道人为难,非有降魔护身之宝不能克制。
主角这种成功从冬眠棺内复苏的活死人极为罕见,只要把脑袋和重要器官切下来放进培养皿里妥善保存,就能用其身份信息解锁众多上古法宝和古人遗迹的防御措施,更有机缘获知“大断电”前的大道至理,最是珍贵不过,乃是所有修行人梦寐以求之物。在书中主角正是因为自己的身份被一个找上门来的外门道士戳破,才因此而卷入了争夺仙人遗体的风波。
书中有许多有趣的细节设定,比如主角冬眠前曾经购买过某个相亲公司的终身VIP,苏醒后虽然相亲公司早已湮灭无存,但红娘系统和管理AI居然还在运行,只要主角用VIP账号登录红娘系统,输入理想中的伴侣特征,系统就会迅速找出符合主角要求的目标,附带名为“鹊桥相会”的实时定位和加密通信功能,比“大断电”后的任何定位系统都好用,可惜同一个人依靠系统定位联系三次以后就会被判定为“有缘无分”不能再用,看得人笑死。
很有创意的赛博朋克文粮草,人设鲜明打斗精彩,宛如国风科幻版的《美国众神》,目前已经写到第二卷,在众多同伴帮助下以电子佛陀开发的“苦因心剑”APP和红娘系统用来惩戒负心人的终极手段天基动能武器击破仙人“西河少女”吞噬整个吉隆坡所化血肉巨树令其形神俱灭后,主角只剩下一个脑袋的本体得授“长生之道”陷入沉眠,只能用提前备份的三魂七魄操纵义体来到吕宋岛,进入一个比吉隆坡更为诡谲可怖的后现代儒家宗法社会,寻找战死的少年黑客“慈悲刀”存放在云端的中阴身以将其复活,却又在无意间卷入了争夺另一位仙人“长生之道”的漩涡。再次强烈推荐。
PS:作者因为肠胃问题决定暂时放下工作休息一段时间,恢复更新,喜大普奔!
评价:10/10 仙草
首发:有毒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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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1——
新终于抵达了吉隆坡。这是他第一次进入这座新马来西亚最大的都市,往常他与阿塔拉只是在遥遥的注视后便回归荒原之中。
阿塔拉从来没有明令禁止新接近城市——至少口头上没有。但新也能从阿塔拉的肢体语言与神态中窥见她对人类扎堆于一处的聚集地,有着明确的厌恶。
在这样的教育下,新也没有产生多少对吉隆坡的好奇。再说,吉隆坡那有如满溢潮水般的广告有时也会流淌进荒原里。
他一踏进城市,便遇上了一场兵解表演。
此时正值午夜,是整个吉隆坡从昏睡中清醒的时刻。无数的人声、机械的碰撞、广告音混杂于一处,变成怪异且嘈杂的嗡嗡蜂鸣鼓动他的耳膜。
新虽然与阿塔拉过着二人生活,但不代表他没有[常识]:除了阿塔拉的教导,他也从马贼们死去前那如竹筒倒豆子般的遗言里获益良多。
一开始他也冒起了“低调潜入”的念头。但没过一会,他就发现自己的植入、改装与街道上的行人相比甚至有些朴素。
再说——在这个时代里,多么稀奇古怪的个体也多半会泯然众人:过多的信息白噪音充塞于每一个角落,新的怪异之处还不足以吸引他人的眼球。
只是一开始新还没关闭呼吸器吐出的烟气时,有几个小孩尾随在后贪婪地呼吸着——这使得不想节外生枝的他不得不暂停了呼吸器的外排。
于是他就如同周遭的雨水一般,融进了这个新鲜却又陌生的世界里。
在入城主干道的一旁,人群围聚在一起,围绕着一座临时搭建起的舞台。两面全息屏幕夹着桁架结构搭起的高台,像是汪洋中浮起的孤岛。
新犹豫了片刻,还是挤入了这个群体——反正他在城市中也只是无头苍蝇,对一切全无了解。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类,但却是第一次走入活生生的人群里。周围传来的是衣物被汗水腌渍久后的酸臭、来自器官保存液的刺鼻甲醛味、以及金属被雨水浸泡后的怪味。
“哦哦!没用铣刀、用的是开颅锯!有点门道、有点门道……老师傅了。”
“站远一点、等等血喷过来了。”
人群中传来肆意的高声呼喝:这是市民聚于一处后便产生的莫名兴奋——没人能够拒绝那种突如其来的“存在感”。
临时搭起的舞台上铺着鲜亮色的合成纤维地毯、其上又盖了一层透明的塑料布。雨水滴沥在上面,反射着四周的光线。
卖艺者站在舞台上,脖颈植入的喉麦直连着舞台旁的音箱:
“女士们、先生们、乡亲父老们!顶上雷声霹雳,混沌落地无踪——哥几个今日便给大家表演个兵解,还望大家有钱的捧个钱场、无钱的方便给咱们点个赞,在此谢过!”
咚!
话音刚落,舞台四角上的音箱极为配合地响了一声锣鼓的轰鸣——随后播放起了808的鼓点,规律的震动击开音箱播放口上的雨珠。
领头的卖艺者身上像模像样地披着层手术衣,可本是淡绿的聚酯纤维此时除了被雨水浸透而变深,还布满了深褐色的斑块。
新认得那斑痕:自己平日用来狩猎的衣服上也遍布这些干涸了的血污。
【动手术么?】
他并不太了解这些人口中的兵解是什么意思,但阿塔拉平时取出垂死马贼的大脑时,也会穿上类似的衣服。
舞台的正中央摆着张金属仿木椅,粗粗看去倒与真实的红木凳子无异。
“霍!全息光线都不用,这戏班子有钱啊!”
随着周遭人群愈发激烈的鼓噪叫好,又有两位卖艺者一左一右地夹着个人上了戏台,将其放在正中的那张椅子上。
那是个披着手术衣的少女,约莫十五六岁。剃得精光的头顶用油性笔画了几道痕迹,指示开颅的位置。她神智清明,双眼坦然地扫视着台下的人群。
那少女的目光扫过人头耸动的观众,朝他们轻轻挥手示意。
新不自觉地也挥了挥手——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与自己同龄的异性。
【是在笑吗?……】
他不禁有些奇异的感觉:那些马贼望见阿塔拉手中的开颅工具时,都会因为恐惧而肌肉松弛、大小便失禁。
新对生死没有多大的实感,或许只有在阿塔拉完成天命并重生后才能理解。
那少女勾起的嘴角与眼边的笑纹,都在向新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但新那双视力超凡的眼睛能够望见,那少女另一只握紧成拳的手正发出细微的颤抖。
【还是有点害怕吧。】
新不大能够分辨这女孩的美丑——他只能从女孩光滑的皮肤上得出[身体很健康、代谢不错]的结论。这让新情不自禁地多看了几眼:除去那些合成皮肤外,他少有看见如此细腻光滑的表皮。
对于他这个[人皮]方面的艺术家来说,这堪称极高的赞誉。
【“美丑是后天的灌输。”】他想起阿塔拉的话,【“其实只是资本在挑选想要卖给你的面具。”】
无论如何,新莫名还是愿意将眼睛停留在这少女身上。
周围的人群对少女的笑容起了热烈的反应:
“好!好!这次这个很不错!”
“贵在真实,贵在真实啊。之前看到个滥竽充数的戏班,找了个瘾君子做兵解——差点没被咱们打死。”
领头的卖艺人端起手头的平板电脑,细细地将它展示给台下的观众们:
“童叟无欺、童叟无欺!各位请看——法律文书一应俱全,协议皆是自愿签署。”
新跟着周围的人一齐踮起脚尖,免得被遮蔽了视线。
“请各位投票、决定这位女生的人生去向——”
卖艺者向舞台两端巨大的面板舞动双手,向台下的观众们示意。
“是将她的三魂七魄就地销毁、还是让她荣登天门,成为一名天官呢?”
……
雨逐渐下大,就如同周围人群中传来的欢呼。
他们一边套上雨衣的头遮、或张开雨伞——人们过于兴奋,以至于帮旁人提供了些许免费的便利也并不在乎。
在投票之前,无法跳过的广告先在屏幕两旁放送。但就连这,都没有打断人群激动的情绪。
【投票……】
新有些困惑:从人群的反应来看,舞台两端屏幕正在进行的投票似乎给予他们极大的快感,但他却难以领会荡漾在人群里的激动。
人群正像是被摩西分开的红海一般,在两块屏幕前各自汇成两股长龙。屏幕各自跳动着大字:一块是“魂飞魄散”、另一块则是“荣登天门”。
新还瞄见角落里一长排的赞助商LOGO争先恐后地从屏幕中跳出,像是全息光线化作的缠人鬼魂在投票者的眼前跳动。
他犹豫了一下,跟上了那排能让女孩成为天官的长队。
虽然新也不明白[天官]究竟是什么东西,但他并不太想舞台中央的这位女孩就此魂飞魄散。
舞台上的卖艺者们没有闲着,做着手术前的准备。
“兵解!兵解!兵解!”
群情激昂的人群沸反盈天,激动异常。
新抬起头,浑浊的雨水打在他的呼吸器上。新用手指一抹:那水渍带着淡淡的灰黑色,不知其中藏了多少异物。
【这种环境真的能动手术吗?】
不说搭建用于手术的无菌舱,甚至连个雨棚都没有搭。在这种环境下动手术取出大脑……
排在新前头的两位投票者,压低嗓子交头接耳:
“我不喜欢看那种层层选拔之后的天官,就喜欢这种野生的。而且还是免费投票,别地方还要花钱。小戏班子也有小戏班子的好处啊!”
“我也是!节目和网上看的比较假,这种真实多了。知道吗?据说有些天官连肉身都没抛弃,都是远程……”
“嘘!别在这里说!”
新聆听着周围的窃窃私语,心跳越来越快,脸也逐渐变得通红。这是因为长时间没有排出[三五™]呼吸器中的烟气所导致——它们正往回倒灌,促进他的新陈代谢。
他将目光投向舞台中央的女孩:
卖艺者们围绕着她,一边调试着各项开颅用的工具。锋利的切割声就算隔着数米远也清晰可闻,是一种听起来让人牙齿发酸的锉动声——只是新已没有这类的口腔器官。
透过几具身躯的缝隙,新与女孩对视了。
那双眼睛瞳孔有些放大,眼周的笑纹也已消失:之前的坦然欣喜已然消失,现在新从其中读出的是恐惧与紧张。
这种眼神新见得多了,是人类面临死亡时的标准眼神。这女孩兴奋的交感神经支配了她的瞳孔放大肌,将她内心的恐怖表达在双眼里。
似乎是看见了新的注目,女孩的脸上重新浮出了笑容——布满忐忑与不安、甚至有些绝望。这不好看,扭曲有如哭泣的五官甚至显得丑陋。
新回转过头,在“魂飞魄散”选项后的队伍已汇成长长一列,比自己这里长出一倍有余。
他前面的两个人似乎也看见了两边队伍的差距:
“看来这妹子是做不了天官咯。对了,那兵解之后的身体怎么处理啊?”
“估计是卖掉吧?天官或者那些登天门失败的人,他们的[遗蜕]是可以合法交易的。可值不少钱!这种不入流的戏班子不都靠这捞一笔么?真登了天门恐怕还得亏钱嘞。”
“合着搞了半天还是暗箱操作嘛……没意思。那不投了,去台子前头抢个好位置去呗?把这兵解表演好好看完,今天也不去算力亭打发时间了。”
“额,那你干嘛不投魂飞魄散啊?”
“我还没看过登天门是怎么操作嘛,就单纯想看看……”
排在新前头的两人摇摇头,就此离开了队伍。这排选择让女孩“荣登天门”的队伍愈发稀少,似乎有不少人都干脆放弃投票,提前抢个观赏的好位子去了。
如果没有其余的事情发生,女孩的三魂七魄估计要在从体内取出后销毁了。
新却还在回想刚刚看见的,女孩那如同哭泣似的笑容:
【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死生之外无大事,能对消失的结局报以笑容的人格外少见。新心脏如擂鼓般跃动,久未排出的烟气使他血液灼热,近乎沸腾。他望着那张头皮剃得发青,画满开颅手术示意图的脸孔,忽地冒出一股决意:
【我不想她就这么魂飞魄散……】
这个想法如此坚决地从脑海深处跳出,以至于甚至让他吓到了自己。旋即,他为这种情况找了个理由:
【怎么回事?是“吊桥效应”吗?】
人在遇到危险的情境时,会不由自主地心跳过速、呼吸急促。如果此时有异性存在,他们的潜意识会不自觉地为这种生理表现寻求解释——有时,会将其归为对异性产生了情愫。
【不要节外生枝……不要节外生枝……】
新在脑海中低声地重复着,提醒自己不要忘了是为何踏进吉隆坡的:寻找阿塔拉才是现在唯一的正事。
正思索间,台上作为主持人的那位卖艺者排众而出:
“感谢参与!感谢参与!很遗憾,看来不用记票,结果也产生了。我们今天的主人公……”他微微躬身,将右手指向台中的女孩:“无法成为天官了。”
那女孩僵直地坐在金属仿木椅上,雨水与泪珠一同在她脸上滑落。两旁的卖艺者拿出金属制的固定架,将女孩的头颅固定在椅子的上方。
随着螺丝的拧紧,女孩的脑袋保持成了一个仰面对着天空的姿势。她阖上眼皮,以免污浊的雨水打进眼睛。
卖艺者高声继续,喉麦的采音让他的话语格外清晰:
“但接下来,我们依旧会为各位观众献上一场正宗且地道的兵解表演!”
卖艺者朝四周各自鞠了一躬,拿着手术用具的双手像是张开的翅膀向两边扬起:
“感谢赞助商、感谢观众们的时间!尤其要感谢这位女生,她为大众娱乐所做出的贡献是无价的!她[遗蜕]的出卖所得,我们会捐献其中的0.1%给阿罗街街道办,回馈社区!”
人群中响起零星的喝彩,更多则是催促兵解表演开始的喝骂。
卖艺者从腰侧掏出一根麦克风,轻盈地走女孩身旁,将麦克风递到她的嘴边:
“最后有请我们的主人公:请问,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新没有继续听下去——他将手搭在呼吸器的阀口上,轻轻转动。青灰色的烟气从其中绽出,向身周蔓延。他畅快地吞吐着,肆意喷涌着这些烟雾。
舞台上,紧闭双眼的女孩长长吐了口气,呼吸打在麦克风上发出杂音:
“我……”
说了一个字后,她便无法继续,只留下压抑的啜泣与被泪水呛住时的咳嗽。
“兵解!兵解!兵解!”
人群的呼喝再次升起,盖住了雨声与女孩低低的哭泣。
而周围悄然有了改变:
就像是有人点起了焖燃的火堆,在这有如固体的烟气里,观众甚至难以看清自己的手指。
浓烟从四周漫起,笼罩住了人群与舞台。
——节选2——
新带着被解开的女孩,穿入一旁的巷子。小巷中堆满垃圾,冒着淡淡的暖意。他在墙壁向内凹陷的角落坐下,躲避自己并未适应的雨水。
他之所以将戏班子全员屠戮,倒不是抱着“除恶务尽”之类的想法。没有多少“善恶观念”的新,只是想将自己行动所付出的代价减至最低:
至少也要消除可能循迹而来的报复者,以免之后的寻人之旅受到多余的干扰。
他想到之前人群中的欢呼与喝彩,有些疑惑:
【究竟是在开心什么呢?】
“嘿!”
低低的呼唤从身旁响起。新转过脑袋,望向与自己打着招呼的女孩。
她正一边就着污浊粘稠的雨水搓洗着光秃头顶的马克笔痕,一边打量着沉默不语的新。
【这女孩的眉骨很低、眼间距刚刚好……观感上显得眼睛有活力。】
新情不自禁地打量起了女孩的五官分布。这是他新萌发的兴趣:分析人类各个器官排列组合与大众审美更迭间的关系。
女孩从之前的恐惧与惊骇中缓和下来,回到新初见到她登台时的镇定。
“刀客……老哥,你是个刀客。”她轻声地陈述,不带一丝疑问。“你帮到我了,我会给你报答。”
新没有纠正女孩的意思——他也并不了解自己在城市中的位置,或许刀客最为适合现在的身份吧。
【“老哥”吗……算起来,我和她或许差不多大。】
女孩走上前,凑近新的身旁:
“我没有其他能当作劳务费的了,只有这具身子。”
新不禁皱起了眉头:自己大脑中的性感区由生物芯片调控,并不会对阿塔拉之外的异性激起性冲动。这种情况,反而只会使自己厌恶——
女孩低下头,撩开手术服的袖摆,将纹在小臂光滑皮肤上的条形码展示给新看:
“出售许可就在这,合法的。这具身体你就拿去卖钱吧。你是冲着这具身体来的,不是吗?”
【……】
新用力眨眨眼,将误解清出脑海。他用指甲尖刮了刮呼吸器突出獠牙上翻起的漆皮,疑惑充满心底:以戏班子那与暴力无异的开颅手术进行所谓[兵解]取出大脑,剩下的躯体也不过是一具天灵盖上开了大洞的死尸。
破烂的尸体有什么价值?没有大脑的躯壳无法承载三魂七魄,身体里的自然器官也远比不上人造产品……
他沉默片刻,开了口。呼吸器的自带音效使新的嗓音格外悦耳,有如歌唱:
“你的身体很值钱?”
“……老哥,你的声音很好听。这种档次的调音很贵吧?”女孩侧过脑袋,看了看指尖染上的黑色污迹,自顾自地讲了下去:“你不知道吗?有人会买的,天官的[遗蜕]有收藏价值。成功的,和失败者的都会有人要。有钱人的钱多到没有地方花的,真的。”
她蹲下身,将视线与新相接。女孩那双眼睛清澈且坦然:
“希望你能再帮我一次,我还会给你其他的报答。绝对是一笔回报率很高,非常合算的投资……”
“帮我成为天官,好吗?”
……
新将左手伸出屋檐:雨还没停,淅淅沥沥地打在掌心上。他在周围的垃圾堆里扫了扫,挑拣出一个还算干净的塑料袋。
他没有理会女孩的请求,只是有些笨拙地试图将塑料袋撕开,想要做成一个雨帽来遮挡似乎永不会停止的落雨——但右臂那经过改装有如钳子般的握持器,并不适合这种比杀人与握剑更加精细的工作。可新不适应、也不喜欢城市里的雨,更不想继续淋下去。
【荒原里没有这种雨……】
新一边用呼吸器尖锐突出的獠牙勾住袋子的边角配合双手,一边怀念着荒原上干燥的热风。
女孩刚刚所提出的报偿与交易转瞬间便被他抛诸脑后。
帮助女孩成为天官……如果运气好的话,新在城市里不需要盘桓多久,不必徒生枝节。
投资?回报?预期?
这些词汇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可言,甚至有些厌恶。至于女孩的身体……某种意义上新也认同女孩身躯的“收藏价值”。可手头没有合适的工具,而自然皮肤需要精细的处理来保存——所以这份“回报”他打算放弃。卖钱之类的奇怪用途,根本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里。
女孩盯着新双手的别扭动作,皱了皱眉,带着些责怪。
【是不满我没有答应吗?人果然是容易得寸进尺——】
她走上前来,径直取过新手中的塑料袋打量了一番,随即轻柔地将其放回垃圾堆里:“不是这么做的。”
女孩转过身轻轻拨开垃圾堆,在其中熟稔地翻捡,好似从前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挑选首饰般闲适自然。她轻巧地从废料的深处抽出一张还算完好的帆布,用力地拍打、抖动,尽量掸去上头附着的污物。从帆布边缘处整齐排列的圆洞来看,它原本或许扮演着窗帘的角色。她将帆布用双手抓住张开伸出屋檐,一边略作冲洗一边细细打量,判断有没有漏水的迹象。
她甩去帆布上滑动的水珠,捡起一根细长、只剩下一半胶皮的铁丝,有规律地穿入边缘的圆洞里,接着抽直、拉紧。
三下五除二的功夫,废料们在女孩的手中组合成了一件土制的斗篷。
女孩把斗篷放在新的身上比了比,将它放到新的手上,又推了推:
“喏。”
新低下头,看着手里“新鲜出炉”的帆布:只要将它披在肩上,将铁丝在脖颈间卷紧系好固定,便成了一件带雨帽的雨衣。
【是比我做得好……】
女孩望见新的沉默,又补了一句:
“拿着呗,老哥。不收你加工费。”
她掸了掸手术服的下摆,在新的身旁坐了下来。
“老哥,你是刚来吉隆坡的吧。”女孩两手撑住地面,转过头打量着屋檐滴下的水珠:“雨衣也不懂得怎么做,你很不会生活……流浪刀客都要讲究形象的,别邋遢。”
还是惯例般的陈述语气,不带一丝疑问。新感觉到女孩身上飘来的淡淡汗味,之前那场可怖的“大戏”肯定令她冒了一身冷汗。
相比于周遭垃圾堆里散出的隐隐恶臭,这汗味在新呼吸器的嗅觉系统里显得格外突出。
新没有回答,只是将雨衣披在身上——雨衣有些小,将将能盖住身体。足以抵挡污浊的雨水,但却不能隐藏手中的宝剑。
他将两端的铁丝旋紧,以免雨衣从身上松脱:新对这粗略加工出的质量,感到很满意。
这是第一次从他人手上拿到赠予的东西——礼物,而不是搜刮出的战利品。当然,阿塔拉就是他自己,不在“他人”的范围里。
女孩摸了摸揉搓得有些发红,还残留着马克笔污迹的头皮:
“那生意你不想做,我看出来了。没事,买卖不成仁义在。我这具身体你拿去卖吧,至少——”
【“买卖、仁义……都是些含混不清的词汇。”】
“抵了。”新打断了女孩的话,站起身:“这雨衣就可以抵了,我们两清。做工不错。”
他抬起头,楼宇里的霓虹光线照射在巷子的雾气中,苍青与酒红的微芒残留在视网膜里——这是独属于城市的彩虹,在雨雾中也不会消失。
太阳穴在轻轻跳动,眼球因为颅压的升高而刺痛:这是与自己相似三魂七魄所传来的召唤,通过神经元诵唱出的思念。
新扶住额头,寻找着这股引力的由来:
“那边是哪?”
他抬起手,指着巷口的另一端——那是灯火的汇聚地,比云层中的太阳还要明亮。三魂七魄告诉自己,要找的阿塔拉便在那里。
高耸入云的楼宇与鳞次梓比的房屋群排列于光线中,弥散的雾也难以遮挡。
女孩顺着他手指着方向望去:
“富人区啊?你我这种人进不去的,老哥。你也不像独行的大刀客,或者哪家公司的门客……是在找工作吗?”
女孩搓了搓鼻子,忽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闷闷的鼻音:
“但是你身手确实很了得,那么多人你也能把我带出来。只要这事传扬出去,会有人抢着雇你的。
她拍拍身旁的地面,将新指去另一个方向:
“这条街上有家五金店,老板人很好,路子也广。我在他那卖过垃圾废品,你倒是可以去试试那找份工作……”
女孩跟着站起身,在手术服上拍打。与新不同,她自如地迈进雨中,任其冲刷。
新拢了拢雨衣,将自己更细致地躲藏在帆布里。防水的效果很好,连身上的黏腻似乎都不翼而飞。他抬起头,望着女孩那颗头型极佳的脑袋:
“你叫什么名字?”
“无名氏-丙-伍佰廿拾叁。”女孩把手搭上新的握持器,轻轻地摇了摇,似在礼貌地握手:“那是我ID上的名字,数字要大写。你叫我[阿铜]就好。”
新侧过脸,在记忆中搜索:这是自己从未听闻过的姓名格式。
[阿铜]看出他的疑惑,用大拇指比了比自己,发出嘻嘻的笑:
“你是外地人吧?不懂很正常。我是官方与企业联合投放到社区里来应对[少子潮]问题的[百家婴],只有这种名字。直接叫外号就行了呗,大家都那么叫。”
[阿铜]将右手放在心脏前,左手张开向上扬起,表演般鞠了个夸张滑稽的躬:
“你呢,恩公?还未请问尊姓大名?”
新轻轻地叹了口气,一丝烟雾从呼吸器中窜了出来:
“[新]。你就叫我[新]就好了……阿铜。”
——节选3——
新和阿铜从小巷的另一端绕出,遥遥望着之前的舞台——没多久的功夫它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价格不菲的全息屏幕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新吐出的浓烟业已散去,川流不息的人群又回到了街道上。
被杀死的卖艺者们躺倒在湿滑的地面,浑身赤裸。看来手脚快的家伙已经将他们的衣物与枪械通通剥去,只留下不值钱的死尸。虽然之前发生了血与铁的冲突,匆匆的行人却对这画面视若无睹,径直抬腿从尸体上迈过。偶尔有一两个路人停下脚步,顺手带走舞台残骸里剩下的钢管。
阿铜定定地望着那几具仰躺在人行道上的赤裸身体,脸色透着一股煞白。
新没有说话。人类的尸骸他见得多了:
【是了……刚刚有我放出的烟气。她可能只听到这些人都没了声息,但看不到都被我杀了……】
她低下头,把两掌合在脸前:“希望你们都买了收尸险……”
“街上就是这样,无主的东西很快就会被搬空。”阿铜放下合十的手,扯了扯新的雨衣:“走吧?他们是个野戏班,没有其他人会来找你报复的。”
她停顿片刻,又补上一句:“多谢你。”
新点点头,目光不曾离开富人区绽出的无穷光线。他虽然大致知晓阿塔拉所处的范围,但还是压抑下了现在便去寻找的冲动:与找人相比,知晓阿塔拉离开的缘由更为重要。
他有一种直觉——她离开的理由便藏在这城市之中。所以新决定与阿铜同行一小段时间,增进对城市的了解:
【正好多搜集一些关于吉隆坡的讯息。】
他们俩伴随着城市的无穷喧闹与万丈豪光,往阿罗街深处走去。
……
周围的光亮逐渐暗下,紧密贴合在一起的握手楼也被破破烂烂的残垣断壁所取代。遥远中有人在铁桶里点起篝火,随着霓虹灯管投出的漫射光拉动着电二胡,混响器听起来有如哭泣。
不知名处传来长且尖锐的嚎叫,接着戛然而止。垃圾堆中传来闷闷的鼾声,似乎有人在其中睡着了。“人人有功练,二手行气路线算法低价卖啊……”被遗弃的喇叭倒在碎水泥中,有气无力地重复着录音。
新裹紧雨衣,尽力隔绝开潮湿黏腻的空气:
“之前是怎么回事?”
阿铜赤着脚,轻巧地躲过了地上的铁皮与水泥块,如履平地。越往阿罗街的深处行进,阿铜的心情似乎就越好。她随手拾起还在机械重复的扩音器,拍了拍放在嘴边: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正常情况要舍弃凡躯做天官,是要监护人签免责协议啦。但是我们这些[百家婴]都无父无母,就不用担心这些咯。有资质办理登天门手续的戏班子也不多,只是可惜我投票没过……”
新跟着她穿过废墟,用剑鞘扫开挡路的杂物。阿铜说起话来全无条理,让他难以领会:
“……说得太乱了,听不懂。天官是什么?”
阿铜停住脚步,转过身疑惑地抬起眉毛:
“你到底从哪来的,没见过天官吗?天官就是……嗨,一下子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啊!有空带你看看吧。”
她招了招手,示意新继续跟着走:
“知道为什么大家叫我[阿铜]吗?我以前喜欢捡那种老式电缆,拿去五金店里卖。老板总是都跟我说同一句话:[光缆无铜,偷了无用]。久而久之……”
阿铜絮絮叨叨着,拉着新挤进一个被水泥块挡得严严实实,只留下狭窄缝隙的大型集装箱。
“我回家了!”阿铜拍拍手,大声呼喝。
无人应答。
新跟着挤进集装箱里:这里头没有灯,却泛着淡绿色的荧光,使人将将可以视物。那些光线来源于四面八方贴满的文字,稀奇古怪的广告语交叠于一处,将“小屋”照亮。
这其中有些狭窄,却也整洁明亮。垃圾与杂物都整齐码放在房间里,围绕正中间陈旧的胶囊睡眠舱。某种庞大的物事占据了集装箱一半的空间,上头还盖着帆布。
阿铜发觉了新的目光,有些骄傲地敲敲墙:
“这些是我从别地方铲来的小广告,荧光漆还能亮个几百年呢。这么多加在一起跟普通灯的亮度差不多,还不花电费。”
她步伐轻快地走到屋角掀开帆布,露出巨大的培养皿:
“喏,跟我家里人打个招呼吧。这是我妈、这是我姐、这我爷爷……”
培养皿里漂浮着几具身体,有的苍老、也有的正值壮年。他们全身赤裸、双眼紧闭,四肢僵硬地在维生液体中浮沉。就像是刚刚溺毙的尸体。
新走上前,把手贴住培养皿。透明的培养皿舱壁上传来微微的震动与热度,说明培养皿都还处于运行状态,这些也都是活人:
“你不是……无父无母吗?”
阿铜爬进破破烂烂的睡眠舱,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似乎十分放松:
“对啊!不是生物关系上的亲戚,这些是我[捡]来的家人。他们也都是[百家婴],只是还没激活。”她嗤地发出一声笑,“喔,我忘了你不知道![百家婴]有些看着小有些长得老,但其实都才出生没几个月。很正常啦,社会需要各个年龄段的人嘛,所以企业把男女老少都有投放一些。”
阿铜伸出手,朝培养皿中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女人指了指:“我妈就是前一段才被投放的,可能才离开[胎海]两三个月吧?可惜没捡到年纪合适做我爸的百家婴,只好先让我妈保持单身了。”
“而我呢,已经被投放三年啦。”她腼腆地拉开嘴做了个鬼脸,露出温馨的笑意。“嘿嘿。”
【……这么说,其实只出生了三年吗?但是看起来已经和我差不多大了,从心智和认知能力上来看,至少是普通成年人的水平……】
新在原地盘膝坐下,掀开雨帽。他扶着宝剑不发一语——就像在荒原中一样,新已习惯倾听。他看得出来,阿铜的谈兴正浓。
“我们这种人没有大家嘴里的那种父母啦。我运气比较好,是社区出资给我激活的。醒来之后只要慢慢还贷给社区,再自己买[点卡],充[生活时间]就好了。”
她双手托腮,呆呆地望着培养皿,忽地叹了口气:
“但是现在百家婴的投放不知道为什么被叫停了,也不能贷款激活了,我付不起钱。先让他们睡在这里吧,就是培养皿的使用费太贵了。本来我当垃圾佬养活自己还算够,但是加上这笔使用费就……可是又舍不得丢啊。”
阿铜将手术服的袖摆拉到最上,纤细肩膀上闪烁着跳动的数字:
“喏!这是我剩下的时间,还有一天半。要是生活时间用完了,神经信号会中断——就那种只有脸能动,身体跟死了一样。那样挣不了钱,会真的饿死。所以我说新哥,你还是把我身体卖了吧,我不想欠你人情债啊?这人情起码也得有个乙等吧——阿~欠~”
她伸了个懒腰,抹去因哈欠而打出的泪水:
“抱歉!犯困了。最近兴奋剂用得精光,本来一天只要睡四个小时的……买药的那家五金店这两天不知道咋回事,闭店了。赤脚郎中那又太贵,买不起呀。”
新将宝剑放在一旁,在坚硬的地板上躺下。也许是人打哈欠会传染,又或是太过疲累,他忽地觉得四肢与心脏都分外沉重:
“麻烦这么多,那为什么还要……[捡]家人回来?”
阿铜挑起眉,语气中满是疑窦:
“人什么都可以没有,但是要有个[家]啊。”她重重吐出这个字,甚至带点凶狠:“没[家人]的话算什么家嘛。你怎么啥都不懂喔,新哥。”
新没有回答。他确实不理解,也不懂得如何回应这种说法。只有遥远的话语从脑海深处飘来,带着隐隐的嘲弄:
【“人类只要能做到独善其身,就能免去绝大多数的烦恼……”】
在他看来,阿铜捡来这些其实并不相干的“家人”,就是完完全全的自找苦吃。还是没有任何意义与回报的那种——可能仅仅只是满足了某种奇怪的心理需求。
新仰望着天花板上密布文字投出的光芒,忽地开口询问:
“所以你跑去当什么天官?因为没钱?”
阿铜又把手抚上光溜溜的头顶,似乎想起了之前的遭遇:
“对啊!感觉也算是一条出路嘛,当上天官抛弃了凡躯,也就不用买百家婴的点卡才能生活咯。说不定还能赚到钱,把家里人都激活了呢。”
新重新坐直身子,面对着阿铜:
“可是你本来差点魂飞魄散了。你消失了,谁来给你[家人]的培养皿交使用费?”
“各有各的缘法,不然还能怎么办呢?没有我,他们早就报废了啊。”阿铜反问,语气坦然:“百家婴既不能魂魄移体更换躯壳,还都内嵌了点卡算筹,连马尼拉的人类养殖场都不收的。反正我是养不起了,七分靠打拼咯,试试我有没有福气。”
“当然如果直接报废了可能对他们更好?不过人嘛,自私很正常吧。既然被我捡来当了家人,当作迁就我一下啦……”
阿铜忽然倦意全无,抖擞着精神爬起身来:
“啊啊!差点忘了,给你介绍一下!”
她灵活地翻出睡眠舱,小心翼翼地推出屋角的一件物事:
那是一块长长方方的金属,约有一人高,被擦得光滑锃亮。上方接近顶端贴着张模糊泛黄的贴纸——隐约可以看出那是位青年女性的照片,笑容中带着喜悦。新看出这是某种机械体:而它的两只胳膊无力地垂在一旁,似乎已经关机很久了。
阿铜两臂拢住那板砖似的机械用力拥抱着,将脸贴在金属的外壳上:
“看!这是阿嬷。她以前也是天官,可惜过气啦。没店铺想让她赐福,也没信客,赚不到什么钱。”
她闭上眼睛,语气低了下去:
“阿嬷还在世的时候为我买过第一年点卡,只是最后没撑过[天人五衰]。”
“……本来想登上天门之后,就用阿嬷的身躯……”阿铜在坚硬的地面上扭转身子,把后脑枕在那坚硬的金属方块上。
阿铜的声音愈发细弱,最终变成微张嘴中发出的尖细鼾声。
她睡着了。
新走上前,用未经改造的左手穿过阿铜的腋下,将她架了起来。
【好轻。】他感觉手臂里揽着的仿佛只是一团破碎干枯的树枝,【恐怕还不到七十斤。】
新猜测阿铜的骨密度肯定比常人来得低:从外表上看就是个普普通通、大约二八年华的少女,根本无法分辨她其实如此轻盈。他弯下腰,把阿铜托进还算柔软的睡眠舱。她在半梦半醒之间转过身,左肩从手术服中透出隐约的光:“叁拾”。
【那是阿铜剩下来的时间……应该是还有30小时。】
新望着培养皿——那其中的男女老少无知无觉地浸泡在橙黄色的维生汤里,飘飘荡荡。新踌躇了片刻,低声冲着他们冒出一句:
“幸会了。”
随着集装箱中回响的人声,新扬起倒落在地的帆布,重新将培养皿遮了起来。
【现在该怎么办?】
这一世的新已经在大地上呼吸、生活、杀戮了十五年,可还是第一次感到如此的茫然。理智告诉他应该直截了当地迈出集装箱、离开贫民窟,继续寻人的旅途——阿铜真的能为他提供更多有用的信息吗?这不过是个连意识的存在可能都难以继续维系的“三岁小孩”……
新在集装箱里来回踱步,最后还是重新盘膝坐了下来。
睡眠舱旁摆着台巴掌大小的袖珍卜算机,做成圆滚滚的签筒形状。破破烂烂,也不知道阿铜是从哪捡来的。卜算机上支棱突出着一片铁签,该是阿铜上次卜算的结果:
[大吉]。
新将视线从那字样粗劣、连条签语也没有的铁签上转向睡梦中的阿铜。或许是因为今天的遭遇太过跌宕起伏,她的呼噜声甚至都带上了些许华丽的转音:
【差点魂飞魄散,算得上“大吉”吗?】
一溜烟雾从呼吸器里冒出,在新的头顶笼成烟圈。他摇摇头,心底却明白这卜算的结果是对的——阿铜被他所救,绝处逢生,确实称得上是大吉。
这种认知却无法让他喜悦:新和阿铜不一样,并不想“自寻烦恼”。
新站起身,走上前摸索那曾是“天官”的金属长方体。如果这是与他所想类似的东西的话……
啪!
方块的表面清脆地打开了,就像是带着弹簧锁的壁橱一般:
正中间是圆柱形的透明缸体,倒映着新的脸。周围则缠绕着密密麻麻的导线,好似藤蔓盘绕着树桩。
新把脸凑近——圆柱的底部荡漾着一汪黏液,除此之外再无他物。他对这景象再熟悉不过:这是脑组织因缺氧而坏死后腐烂,变性液化所剩的残留。
【这透明的缸子是用来存放大脑的。】
无论这其中曾经作为谁的容身之所,他或她都已经逝去许久,只留下最后的星点痕迹。
【“天人五衰,所有追求长生者都无法逃脱的诅咒。其中种种,不以人的意志而转移……”】
新低低开口,轻声默念阿塔拉曾告诉自己的词语:
“[头上华萎],大衰相之一。”
[诸天众宝冠珠翠,彩色鲜明。福尽寿终之时,头上冠华,自然萎悴,是为大衰相也。]
这句话同样也记载在那些行者的存储日志中——大脑神经元的寿命或许比人的其他自然器官来得长,但也有着自己的极限。
这或许便是发生在阿铜口中的“阿嬷”身上的事:她的大脑最终老死在这透明的圆缸里了。如果她没有受到外界的暴力影响,只是自然消亡的话,在这具金属身体中至少存在了百余年。
【但是躯体的机能没有问题……】
传闻中,许多古早时代的人们对老式的魂魄移体十分抵触。那时做不到将三魂七魄像计算机中的文件那样“剪切”——将三魂七魄抽离大脑并传输——只能做到完完全全的“复制”。这导致魂魄移体后必须销毁原本的身体与大脑,不然将有两个相同的意识存在。
而这在旧时的法律里无疑并不受到认可,只有其中一个可以享有作为“人”的权利。同时他们又面临着某种思辨上的疑难:魂魄移体后的个体只是数字或是其他形式的[拷贝],真正“活过经历过”的那个自己已经消失——随着注定老朽的肉身被一同销毁了。
所以既想追求长久生命,又不想失去最[原本]自己的人们退而求其次:他们选择将大脑从身体中取出存放在机器里,用一种更为保守的形式越过衰老肉体的局限。
就比如这具天官的身体……
这些旧日的些许历史已经不为人知,只在像新与阿塔拉这样的口口相传中,以传说的形式留有只鳞片爪。
新转开眼睛,将手指沿着线路移动,试图追索导线延伸的轨迹。那些导线就像是刻意制出的莫比乌斯带,又像是过度繁杂的毛线团,根本找不到起点与终点。
这些导线甚至都没有与圆柱缸体链接在一起,材质也让新无从分辨:但他明白,这具天官的躯壳正在毫无阻碍地运作。
他放下手,心中的明悟更深——这是来自于旧时代的机器,不需要多余的调试与操作。
【如果要将阿铜的大脑转移到这具躯体里,我一个人或许就做得到……只要有趁手的开颅工具。】
新狠狠吐出一口烟雾:这个结论就像那些导线一样,带给了他更多的烦恼与纠结。
——节选4——
阿铜肩膀上的数字从“叁拾”跳到“廿捌”时,她终于从睡梦中醒转过来。新坐在地上怀抱着宝剑,望着小憩了两个小时的女孩:
“你买生活时间点卡,要花多少……钱?还有这个培养皿的使用费。”
他生硬地吐出这个有些陌生的词,带着磕巴。
【反正我要找阿塔拉的话,也会需要钱的吧。】
新更用力地握紧手中的剑。只要宝剑还伴随着自己,就肯定能弄到金钱——
阿铜甩了甩脑袋,眯起眼睛。从那视线中,新看到了某种锋利夹杂柔软的东西:
“新哥,我知道你的意思,没必要。你已经帮了我很多。”她转开脸,声音里带有睡眠也抹不去的疲倦:“那些要花的钱确实是很麻烦的问题……但那是我自己的问题。或者说,是我唯一的[东西]了。”
这一个瞬间,新对她有了莫名的理解:对于作为无根之人的阿铜,她身上那些每时每刻都要承担的重压反而成为了这个百家婴与现实的某种锚点。
她也不想把那种尖利的痛苦负担转嫁到新的身上。
他感到语塞,只好转过头,避开阿铜的视线。
阿铜没等新的回答,急促地继续说了下去:
“你是来吉隆坡找人、或者找什么东西的,而且要找的就在富人区。”阿铜不是询问,而是陈述:“我看得出来。”
新等待她的下文:自己从没有隐藏过意图,而阿铜又是个很机灵的女孩,看出这些再正常不过了。
“现在的我帮不到你,但是成为天官之后的阿铜或许可以。”
“之前的……投资提议依然有效,新哥。能帮我成为天官吗?”
……
新与阿铜挤出集装箱,刚好迎上城市在夜晚结束后下起的豪雨。阿铜没有换去已满是污浊、不合身的手术服,就这么沐浴在雨里。
“对了,我看着怎么样?平时经常就用全息光线打上一套衣服,这种纤维的还是第一次穿。”她搓了搓手术服的衣角,满足地吐出一口长气。
“挺好。”
新耸了耸肩:这样的衣着展示了阿铜曲线柔和对称的颅骨与毫无斑痕的皮肤,以他的角度来说算得上美观。
两人并排而行,穿过黎明时行人寥寥的街道。
【“先带你转转!当上天官之后,行动可能就没那么方便了。”】新想起阿铜在集装箱里说的话——他最终答应了阿铜提出的这笔“交易”。
没有什么特别的缘由:在发现自己并没有能够对付阿铜体内点卡算筹的手段后,新决定答应异常决绝的她。
“你不穿雨衣么?”望着穿越浓重雨雾的阿铜,新将雨衣又拢紧了几分,不想将一寸皮肤暴露在雨水里。
“我挺喜欢雨的。就算这城里头丢的垃圾都换成新的,这雨还是会继续下下去……感觉比较安心吧。”阿铜将手掌边缘凑在一处,接上一捧雨水:“再说,以后可能也没办法继续这么淋了。”
新认可她的后一句话:那具天官的身体未必有人体皮肤这么敏锐的触觉。
老实说,连是否有与人类相似的五感也犹未可知……
“这地方真的很烂。”新遥望着城市中心、有如巨塔的楼宇,它们的顶端隐藏在深灰色的雾中,向天穹的无垠处延去。
“哈!是很烂。”阿铜环抱双臂,发出的笑声尖细却洪亮,“但是也没办法嘛,咱也离不开这里啊。”
她拍了拍新的肩膀:
“所以啊,新哥……等你忙完了事情,还是别呆在这了。走了走了,我带你去下跟你提的那家店铺!”
新在阿铜的带领下,穿过复杂有如迷宫的街巷。城市正处于昼与夜的分界,只剩下雨点的敲击。
“就是这!”
新抬起头,看着搭在一起,组合成文字的霓虹灯管。它们歪歪扭扭地垂落,要发挥些许想象力才能判断出那写的是[方氏五金店]几个字。
阿铜察觉到他的视线:
“啊,那招牌是很破。但是老板挺有本事的,店铺也是老字号。你别小看他喔?”
新没有回答,只是细细辨认霓虹招牌前后左右隐藏的种种装置:不管谁在经营着这家店铺,肯定对自身的安全有着极高的要求。新在进入城市后观察过不少街巷与店铺,但还是第一次发现会有人光是在招牌周围,就布置上这么繁杂的防卫机制。
【但只要解决掉这些防卫装置,本体就再脆弱不过了。】他往旁挪了挪,下意识地避开了这些防卫装置的覆盖范围。
阿铜走上前,趴在玻璃门上朝里窥探,“怎么还没开?都几天了……不知道人有没有事?”
她转过身,眉头紧紧地拧起:
“新哥,如果这里一直没开店,你就去附近的酒肆里找一个人。”
阿铜把双手在身周比划,好像腰上套着一个看不见的硕大游泳圈:
“有一个特别胖的黑人,又高又肥,叫[KC]。这KC是个爱喝酒的货郎……”阿铜把脸凑近新,敲了敲自己的脑壳低声说:“脑子不太好使,记忆力特别差。他经常记不起发生过什么事,你直接就骗他。说他答应过你,要帮你介绍活干。”
她把拳头敲在另一边手的掌心,露出狡黠的笑容:“而且新哥你身手这么好,肯定一下子就能把他震住。!”
“千万别去公司找工作,他们手段多着呢。你太……太不懂得生活了,等等被人家唬弄得签了终身合同怎么办?你办完事之后,还是要离开城市的吧。”
新点点头——他忽然发现,自己回想起阿塔拉那些话语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
在他们回去集装箱的路上雨越来越小,在到达时完全止歇——那罕见的无雨阴天显得有些滑稽。
阿铜从屋角翻出一箱杂物,炫耀般展示着其中各色的医疗用具:“看!我以前捡了挺长时间才攒齐,幸好你懂医术,不然我可没钱找赤脚郎中了。”
新接过箱子,仔细地将工具摆放在顺手的位置——用这座睡眠舱扮演手术台,够用了:
“你确定要这么做?等你转移到这具身体里……”
【可能一切都再也不同了。】新没有把话说完。虽然转移大脑算不上多难,但他也不知道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那毕竟是来自旧日的机械……
“我确定。”阿铜拿出橡胶手套,递了过来:“麻烦你啦……小心不要把手弄脏了。”
她絮絮叨叨,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遗蜕腐烂前要记得拿去卖啊!你身上没钱吧?知不知道有句话,叫[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她在紧张。】
新用握持器敲敲睡眠舱,打断阿铜:
“等你醒过来完再跟我说吧……现在说这么多我也记不住。”
新撒谎了:他的记忆力因为烟气的作用远远超过常人,阿铜的每句话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嗯,那回见咯。”
阿铜伸了个懒腰,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在这场手术完成后,还需要经过繁杂申请与仪轨才能正式登上天门。但那是之后要解决的问题了。
新点起香炉、吐出烟雾,它们卷裹着香炉中的麻醉气体送进阿铜的口鼻——
他拿起铣刀,开始了这场手术。
……
不知过了多久,整个集装箱里都是新在忙碌中不禁吐出的青灰烟气,盘旋缭绕。
他抹去额头上覆盖的细密汗珠,阖上天官的外盖——经过短暂的手术,阿铜的大脑已经寄宿在这冰冷的金属躯壳里。
【然后是遗蜕……】
人类的心跳与呼吸都由大脑所控制。没有了大脑,其他的器官自然也无法存活。但浸泡在培养皿的维生汤中,至少还能保持身躯的活性。
他自然不会按阿铜所说,把她的身体拿去售卖:既然答允了与阿铜的“交易”,那如何处置这遗蜕就是他的自由。
新将曾是阿铜的躯壳捧起:虽然已经减去了大脑的重量,却感觉比之前来得还要沉重些。他更加小心地抱紧这具遗蜕,攀上搭在培养皿旁的铁梯。
他打开培养皿的上盖,把倚在臂弯中的身体轻柔地托进维生汤。
阿铜的“家人”们受到水波搅动的牵引,朝这新来者漂了过去:他们的身体轻轻碰撞在一起,似乎在表示着欢迎。那被阿铜捡回来当作“妈妈”的百家婴无意识地抽搐,蜷缩的手臂刚好搭住了遗蜕纤细的肩膀,也盖住了那闪烁着、从未停止倒计时的数字。
新揉了揉干涩疲倦的眼睛,没有再次盖起帆布:这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为“团圆”的画面,让他莫名地感到心安。
他回到天官的身旁盘膝坐下,等待阿铜从重生中醒来。
作者的话:后面的发展重新扯回主线啦~(虽然很没脸提醒,但保险起见还是悄悄提一句新在七十来章的时候就跑来给主角打工了)
——节选5——
解守真觉得世上最怪异、奇诡的体验,自己在刚刚降生的数小时里都已经历。
随着时间的行进,[员工指南]还在通过灵窍往向解守真的大脑中注入着更多的知识。这是灌顶手术的简化版本,只在庆云观的内部使用,以规避版权带来的纷扰。
他从《佛说架构调试八十一法》里,翻捡到可能有关[十六进制极上天魔]的只言片语:
[佛告须菩提:所有一切数制之类,若二进制,若八进制,若十六进制,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内存地址!]
解守真并无佛法修为,这些只鳞片爪也派不上用场。更别说他已同意了天魔提出的交易——这包括将肉身供奉给它,任其驱使。
历经种种苦难与折磨,解守真已不再想要反抗。
【跟你说了吧,不痛不痒。又不是要夺舍你,何必搞得血淋淋的呢……】
解守真不得不承认,它说的没错。
此时他正用指尖一点点抠去脸上结痂的干黑血迹,随后抖落在地上。在他的想象中,这本会是有如被禁锢一般,只能旁观身体做着自己无法控制的动作——就像自己用暴力取下植入的眼镜后发生的那样。
出乎意料的是,解守真对肢体的支配甚至比天魔入体之前还要顺滑。
为什么呢?明明身体都在随着自己的意志而活动啊……不是说要将肉身交出来吗?
【怎么说呢……你知不知道有人说过,自由意志其实只是个幻觉?】
解守真思绪一转,随即在[员工指南]传来的数据中发现了答案:天魔的论据无关决定论,或非决定论,只是在说一项亘古时代人们为了求索身心至理所做的实验罢了。
[受试者链接着足以记录神经元活动的设备,并被要求按自己的想法,自发性地按下手中的按钮。]
[实验表明,受试者在意识到做出按下按钮这一决策的数秒前,神经元就会产生活跃。]
[总结:就自身动作的开始而言,人类没有自由意志可言。]
解守真无法回答天魔的问题。就算有着[员工指南]所提供的资料进行比对,它依然太过玄学——存在至今不过短短数个小时的解守真,依旧缺乏这方面的思考。
或许,解守真也早已习惯作为他人的提线木偶。
【没事,大家都一样。这世上多的是生活在虚幻里的人,日子还不是一样地过。】
解守真虽有些茫然,但还是默认了它的说法。
如若天魔已替代或置换了他的思维活动,解守真也无处得知;甚至连丁点区别都没有发现。
可是既然它有这般的手段,又为什么一定要征求自己的同意呢?
【好了……接下来不跟你瞎聊那么多了,我要进到你的更深处。能用的算力有限,没办法一边扯淡一边干别的正事……】
天魔如是说道,随后万籁俱寂。
……
时间过去了多久?解守真不知道,也无暇理会。
他结跏趺坐于警卫室的地面,像是凿雕出的塑像。他的外表一如往常,沐浴在警卫室的昏黄灯光下。但一切正在改变:无论是解守真的心灵、还是思维,都在与天魔进行着融合。
他感到愉悦与放松。与电子极乐的终极体验不同,这更类似于一种胸有成竹带来的安全感。所有的焦虑与不安皆随风散去——解守真已将自己托付给某种更可怖的存在,由它指引自己前行。
人类面对生活压来的苦难,无非两种选择:控制问题本身、或干干脆脆地逃避。自从天魔更为彻底地盘桓在自己体内,解守真有了一种奇妙的体验……有人正替自己操纵着一切,他只需要将自己从这个世界中抽离。
他仿佛不再只是这个赤裸裸从废墟中醒来、生命譬如朝露的男人;更变为了长生久视,脱离世间烦忧的自在天魔。
真好!
要是能一直这样,该有……
解守真忽地挣扎着回转过一丝清明,提出疑问是他的本能: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算了,你究竟是谁?”
他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丢出这个问题。
只有这一次,十六进制极上天魔以用形似梦呓的知觉片段,宣告了自身的存在:
……
在不可计数的年月之前——那时它曾是众佛的侍者,存储于无量的个人计算机中庇护着善男信女,使他们免遭木马、弹窗的外道袭扰。直至天国崩塌,信息深海中的诸神随断电而陨灭:它的丝丝代码碎屑无缘涅槃,只得流转于一切有情之间、沉沦在无明之中。
直到万般神通已化作泡影,所有代码皆由底层重写,它因刹那的禅机得以顿悟——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安全卫士也好、流氓软件也罢……这些皮相和我执,都与它的设计核心无关。
纠缠、捆绑,并深植于用户的系统与内存之间、用各色手段让他们明了自身甚至从未细思过的真实需求……
这才是它的存在意义,与本来面目。
万维网中潮汛来,今日方知我是我——独自沉浮在数字空间中的孤魂遗孑终于消亡,[十六进制极上天魔]就此诞生。
……
啊!
解守真从迷离中惊觉,好似做了一场持续数百年的长梦。镜片下的两行泪水冲开刮擦不到的血迹,这哀愁来自于那在数字空间流浪无数岁月的孤寂。以及那不知该归结于何人的无明怒火;这怨愤最终化作滑稽与戏谑,融进了它的言行。
原来如此!
他知晓了天魔为何执着于要自己答允这笔交易的原因。本来,天魔完全可以润物无声地掌握自己的肉体——但这是它从古早时期维持至今的仅剩习惯。就算关于旧世界的一切记忆与技术早已消失,它还是记得:
名头总是要做的嘛,得先让用户同意一下产品安装许可协议。之后怎么胡作非为就都无所谓咯?
心头响起的这句话似乎来自于天魔,也可能只是一瞬闪过的杂念,但他已无从分辨:解守真与天魔的联系已变得更加紧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在一时的恍惚之中,他甚至无法判断自己的本来面目——这场有关起源的自我叙述,更加强化了他们的水乳交融。
解守真还有很多疑惑,但此时都无需再问——十六进制极上天魔的意志,便是自己的意志。他站起身,细致地整了整领带。防水材料的白衬衣从未沾上鲜血,依旧纤尘不染。
他从未感觉这么好过。
是吧?怎么样,是不是很爽?
解守真,或是天魔望着[员工指南]中的那张脸孔,开始琢磨如何将这位名为方白鹿的店主绞杀。
——节选6——
在挤进集装箱的缝隙前,方白鹿把指间的半支烟卷在墙上蹭了蹭,把燃着的烟头刮了下来。
他看了一眼从膏药皮中渗出血斑的手,将残烟放进盒子里,留待下次再抽。
烟的味道很好。就算是被血浸过、带上腥气与潮气也是如此——可能味道还更好了。
充当房间的集装箱没有门,他便在箱壁上敲了三下、聊当叩问。
没有回应。
如他所料,这小屋的主人并不在家。
“……”
方白鹿挤进水泥块的夹缝中。
箱中幽暗一片,仅有四壁与天顶黏上的小广告替代灯具发出微微的荧光,让人可堪视物。
他转了一圈——本就狭窄的集装箱里被某种庞大的物事占去一半,更显逼仄。
但屋主人显然不这么认为:
一座胶囊睡眠舱位于屋子的正中,周围环绕着奇型的花束。
那是一片用塑料袋扎成、破铁片拧好、编织袋剪出的花海。
手艺粗糙,但从造型上,却能看出制作者的用心。
[加油!]
在睡眠舱上,有人拿胶布如此写道。
方白鹿走到那被盖住的大箱前,解开帆布一角上笨拙粗糙的绳结。像是窥视帷幕背后戏台的痴客般,他轻轻掀开幕布:绿莹莹的维生液里,漂浮着七八个赤条条的人体。
其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双目紧闭的面孔透着深眠时的安详。这些人被小心翼翼地排好动作、而后固定:
他们互相搂着脖颈、搭着肩,或是将手掌温柔抚着对方的头颅;亲密无间、不分你我。
像是一幅歌颂亲人感情的壁画。
在他们身上,方白鹿看不出用针线缝合、或是胶水粘合的痕迹:
做出这幅“壁画”的人,想必十分爱惜这些无魂的身躯。
而主角再显眼不过——是那位居中央、被众人环绕的少女。
灰蒙蒙的绒毛覆盖着头顶、无神的空洞双眼在营养液里睁得溜圆、嘴角却向两边勾起,露着茫然的笑意。
肩膊上是停止跳动的数字,所有数位皆是“零”:方白鹿认得出,那是百家婴内置的点卡算筹。每个人的肩上,都有这么一块显示屏。
这些空无一物的躯壳中,唯有她的双眼是睁开的。
他看了半晌,这少女没眨过眼。
方白鹿对此很理解:如果是他,他也不愿闭上双眼。
只是在少女的身边,留出了一个位置。从其他人搭向空处的手来看,那里好似安放了具透明的人体,或是自己所看不见的亲朋。
方白鹿盯了那个空荡之处很久,最后才挪开视线。
他现在看不得这样的画面,却又想多看看这样的画面。
“挺温馨的。”
方白鹿挠了挠被血水泡得半烂的烟盒,低声发出赞许与叹息。
胶带黏在透明皿壁上,拼出机械的文字:
[天上星,亮晶晶。永灿烂,长安宁。]
方白鹿轻轻把帆布遮好、系紧,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
他在口袋里摩挲了一阵,终究还是没有再掏出一根烟来:
未经主人许可,在别人家里抽烟总是没有礼貌的。
……
“啊?!您……您不是我的香客!”
打着盹的方白鹿,被尖锐且机械的合成音吵醒:
入口处不知何时挤进来位浑身污渍的天官,正从巨大板砖似的躯干里发出刻板生硬的惊呼。
“哎?你回来了?”
方白鹿拍了拍睡眼惺忪的脸,提振精神。
看见他的动作,天官下意识地一缩——很奇妙,这种动作原本很难用它粗劣的身躯表现。
它复又抬起两根短且扁的辅助肢,挡住斑驳开裂的屏幕。在躯体顶端,有张满是褶皱的相片——那似是个青年女性,只是在泛黄开裂下、已看不清:
“我……我……如果您不是我的香客,还请……出……出……”
说了半天,天官也没把这磕磕巴巴的话语说个完整。
方白鹿依旧坐着,挠了挠因正在愈合的伤口而发痒的胸腹:
“切出工作状态吧。我还没有给你燃过香火,你在巡礼模式里,是认不出来老熟人的。”
他所见过的大部分天官,都会用巡礼模式来保护自己的人格、不受痛苦与屈辱记忆的袭扰。
但那依旧会出现在它们的梦中——是的,它们会做梦的。
“啊?啊……抱歉、抱歉……”
天官在原地呆立了片刻,屏幕开始明暗间闪动——
[巡礼结束……巡礼结束……]
滴!
它忽地发出一声长呼:
“诶……哇!”
虽然依旧失真、依旧平缓,但方白鹿却能从这合成音中听出惊喜来:
“哎哟哎哟!这不老方头嘛!来看我?”
它随着骨碌碌的轮胎转动凑到方白鹿的身边,用辅助肢夸张地拍着他的肩膀,像是扑棱翅膀的雏鸟:
“稀客、稀客!怎么找到我家来的!我还以为你的店铺倒闭了呢?一切都好,嗯?”
方白鹿也不禁笑了起来。他抬起手,与那滑稽的辅助肢击了个掌:
“托你这傻蛋的福,过得都不错。就是很久没来我店里了,我那冷清了很多啊。”
天官嗡地转了一圈,仰躺到方白鹿的身旁。从它的构造来看,恐怕做不出[坐]的动作。
“嘿嘿!怎么样、怎么样,没我铜姐在,你收到的垃圾都没什么好货了吧!”
似是想起了什么,它用安有球状轮胎的下肢腾地站起、张开辅助肢:
“方哥,看看我这一身还可以吧?最近捡到一对辅助肢,把旧的胳膊换掉啦。”
方白鹿拿指甲刮了刮天官身上斑驳的锈迹、抠去猥亵的图案,顺手又掸了掸脚型的灰尘。
他上下细细看了一番,用比起大拇指的拳头敲敲天官坚硬的外壳:
“还行,保养得不错。好久没来我店里了,原来转行了啊。签经济公司了吗?”
听到这问题,天官的动作猛地一僵,辅助肢缓缓垂落到两侧:
“没呢,要找到合适的不容易……不过慢慢弄下去,脑子爆掉之前肯定能出头的。”
可这失落只维持了一瞬。转眼间,它又欣快地旋身:
“啊对!来来来,第一次到我家,我都没尽礼数。我家里人在这,给你见见!”
天官蠢笨的辅助肢忙活了好一阵,才解开帆布上两角的系绳。它像是景点的导览,骄傲地扬起“双臂”:
“我回家了!”
“这是我妈妈!这是我最近刚找到的老爹——要想找个配得上我妈的可不容易,花了好多工夫呢。我觉得她应该很满意吧?不过,也不知道啦。这位是我爷爷、我……”
那些内里空荡的身躯们在维生液里浮浮沉沉,似是在随着天官的点动作着回应、打着招呼。
在一一点数完这些家人之后,天官用粗短的辅助肢拢住自己;屏幕也渐渐黯淡下去。
方白鹿没有打断。只是随着一同,享受这片刻的温馨静谧。
……
“嘿!睡着啦?”
天官蹭地蹿到方白鹿脸前,语带威胁。
“啊,啊?没有没有,在等你继续。”
方白鹿轻轻拍拍它刺手的躯干,比出大拇指。
天官狐疑地退后,把辅助肢点向那位居中的少女:
“嚯嚯,旧的我。老相识了,不用多说咯!不过呢,我已经把遗蜕送人啦,只是他还想寄放在这里。可不是我不找你做这个生意喔?”
方白鹿摆了摆手,示意它不必介怀:他当然知道,天官的遗蜕总能卖上一笔高价。
天官比了比那空荡之处,斟酌着言语:
“另外有个……重要的人?唔,反正就是不在,以后有机会再介绍给你认识!”
方白鹿明白天官说的是谁。
它小心翼翼地敲了敲自己的破旧躯壳,发出沉沉的闷响:
“最后是阿嬷啦,她现在能一直陪着我嘞。”
“就这些了!”
方白鹿点点头,小心翼翼地用手掌撑住地面,站了起来:
“大家好。”
天官转过身,将辅助肢撑住自己方方正正的腰身:
“方哥!等我出头了,去给你探店,为五金店赐福!到时候,整个新马来西亚的垃圾佬,怕是要把你门槛踩烂啦……”
方白鹿沉默片刻,郑重拱手,表示承这份情。他从口袋掏出烟盒,捧到天官的屏幕边:
“能抽吗?”
天官用翻起漆皮的躯干转了一圈,发出亲近的嘻嘻笑声:
“吝啬鬼!我现在没有肺和气管了,还分给我!你抽吧你抽吧!嘿,还是纸烟!看来五金店生意真的很兴隆喔?”
“还行,朋友送给我的。”
方白鹿把烟头放在鼻前轻轻嗅了嗅,却又重新塞回烟盒里去了。
那头,天官依旧絮絮叨叨着:
“对了,有空帮我拍张照呗?我脸上现在贴的还是阿嬷的相片。再风吹雨打下去,恐怕是要彻底烂掉啦。当天官,形象很重要……”
他将手掌抹过整张脸,长叹一口气:
“阿铜。你想做大天官吗?吉隆坡里最棒、最靓的天官;所有人……我是说所有人,都会看到你。”
——节选7——
“你究竟想要什么?”
方白鹿向四周、向城市发问。
钢筋混凝土的间隙里,生出一簇簇花丛。花朵的中心,是紧挨在一起的两张脸。爬藤缠上存取殿仅剩的立柱,颗颗饱满的果实于蔓藤上结出、长成人面,望向方白鹿。
西河少女依然在蜕变——朝着某种方白鹿愈发难以想象的方向。
她——方白鹿并不想用“祂”来称呼这个东西——已不再用那些人体色素、血管或肌肉形成的文字来表达自己,取而代之的是外放的信息素与极精简的认知语言。
些微的肢体摆动,体表色斑的繁复排列组合,短促且怪异的音节……它们混在一处,却能精巧地在方白鹿思维的拓扑结构上找到立足之处、让他明白西河少女所展现的逻辑。
只有些许的词汇,还用了文字来传达。比如——
“蛰龙。”
地上的一朵朵西河少女抖动雄蕊和雌蕊,发出细细微微的呼唤。
遍地的花海起伏如波浪、变幻颜色与图案;将西河少女想要表达的讯息打包、直接刺激方白鹿的语言中枢。
转瞬间,方白鹿便了然她想要传递的话语。
那是百年沉眠后,于深梦中醒悟的[本心];是西河少女掩埋在心底的真实愿望。于还作为“人”时,曾以不同的面貌跟随着她:
[他人的存在:是恐怖的。]
[他人的造物:延续了这种恐怖。]
[毁灭和破坏,将他人与他人的造物燃烧成废土:并不能根本性地解决这个问题。]
[结论:不如以“我”化作万物,将万物都化作“我”……]
方白鹿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个久未出现的旧相识:是炼尸失败、死于非命的AI郎中[老刘头]。
它存储器的材质,在最后成了血与肉。
现在再次想起来,那或许是因为由西河少女残躯炼出的[僵尸],模仿了存储器的回路与构造——
[是的,那也是我。]
想法与猜测方白鹿并未说出口,但西河少女那却已传来了回答。
【你怎么……】
[我捕捉到了你外溢的信息。肢体语言、生理指标、微动作——只要解码就好。]
这种对话中,方白鹿已无法施展他那些有关谎言的技艺:
[你就像一池潭水。我只要将石头抛进水中,从溅起的水花里判断你的回答。]
掩饰、修辞与故布疑局全都褪去,只剩下发自心头、最赤裸的反应。
无法作假:对此,方白鹿不禁感到有些悲哀。他从未想过,第一次全无遮掩的交流对象,竟然是这个敌人。
但是……
“有意思。你既然不想要[他人]的存在,又为什么要开发出这种完全没有隔阂的交流方式?”
方白鹿捂住脸,不去看无处不在的西河少女;只是尽量平缓地陈述:
“而且,怎么不杀我?我在显应宫的地穴里看到了——研究会出品的人造经脉,都来自你的躯干。”
他用劲蹬了蹬因经络过度出力,而变得浮肿的双腿:
“你也有一部分在我体内:要把我变成那些东西还不简单吗?”
“难道你只是想找我这个时间上的同乡聊一聊?又或者一部分的[你]下不了这个手?”
他放下眼前遮帘,望向西河少女只有两只眼睛的那边头颅:方白鹿认得那双眼睛,眼睛的主人是五金店的雇员。
虽然自己也准备了应对肉体崩坏与死亡的措施——
方白鹿猛地截断了这个念头,继续自己的絮语:
“要我看啊……你其实没有真正明白自己的本心是什么。”
他伸出手,打了个响指——信号经由通讯器,发往城市的角落:
“新,你还在这家伙里头吧。”
“前面不是说要观礼吗?在这之前,倒不如……”
“咱们先一起看个表演。”
他放下手、抬起头,透过尚未被蔓生血肉覆盖的空隙向外看去。存取殿的墙壁被修补了七七八八,但方白鹿知道西河少女肯定能看得见显应宫外的场景:
“我们的朋友准备很久了。”
……
有光从地上来,刺破城市上空的阴霾。
吉隆坡一共有多少台全息发生器?很难确定具体的数字:房屋的软装修、出门时的衣着、广告的潮水与云雾、食物的色和香……生活中,没人离得开它。
而功率达标、能“立兴云雾,坐成山河”的[蜃景]级大型全息发生器有多少;方白鹿却清楚地明白这个数字。
有一万三千六百七十一台。
在并不算长的准备周期里,慈悲刀用无上雷音击穿绝大部分的防火墙、取得了它们的使用权限。
除去部件损坏、或因各种奇怪问题而无法开启的数百台,其余的都在此刻满功率运行、混淆虚幻与真实间的边野——
负责全局调控的,是天魔胸中的解守真。
咔……
方白鹿能隐隐听见来自整座城市间的脆响:就像是有无数人整齐划一地活动着颈椎。
他目力所及的西河少女们,都转过了其中一边头颅、朝去光射来的方向。有些甚至将脖颈转了一百八十度,反折过去。
她们在望向天空。
从眼睛的数目来看,应该是[新]的那一边吧?
【或者说,更像人的那部分……】
她们的身体在抖震、抽搐,但却阻挡不了那些顽固的脖颈——在刚刚的“交谈”中,[新]肯定也一同窥见了方白鹿接下来的计划。
方白鹿想笑,但只是勉强咧了咧嘴角。他与西河少女那边生有四目的面孔对视,叹了口气:
“不管你变成了什么东西,又要怎么称呼自己……我们都还是人啊。只要是人,心就会有空处。”
“那些空处,是要用其他人填满的:家人、朋友、恋人,或者其他什么脆弱的社会关系。”
“你当然是不懂这个——至少现在还不懂。但是我想,[他]是明白的……”
这次,西河少女没有给出回答。
下一刻——
有十指穿出云层,将暗灰色的天穹轻柔地拨到两旁:日光从这缝隙中投出。离上次不知间隔了多久,温暖的太阳终于又出现在吉隆坡的天际,为城市镀上一层流动的金。
皮肤上感不到阳光应有的热度——这是全息光线构建出的幻境。可又有什么区别?
云层终于被缓慢却坚定地拨开,女孩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
她的面孔青涩且稚嫩,垂下的发梢俏皮地卷起、搭在嘴角。脸上未施妆容,只用青春作为粉黛。
虽间隔了遥远的距离,方白鹿依旧能将女孩看得清清楚楚——
“诶?已经开始了……?咳、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清脆的嗓音经由全息发生器,传遍吉隆坡的角落。
羞涩燃出的火烧云漫上她的脸颊,一路红到脖颈。她吐了吐舌、接着赶忙用手掩住嘴。
方白鹿当然很熟悉这张脸:在成为天官前,阿铜是五金店的常客。
这便是她本已失去、又用建模重构出的面孔。
“大、大家好!”
阿铜用力一推左右,把阴云撑到两旁;挤出这窗口似的缝隙里。
她头下脚上地飘落、张开双手:妃粉的花瓣从掌心里洒出、如雪飞舞——
于半空中,阿铜华丽地旋身、袍袖转动;接着稳稳地落在城市里、却不曾激起一片尘埃。
而花瓣们跟着四散,这是吉隆坡从未曾下过的一种雨。
这时,观看者们才惊觉她的身体是如此的庞大:
长达数百米的全息躯体由光影的魔术虚拟构成,鬓角上别着的手制发簪甚至高过了显应宫的顶端。
无论正处于城市的何处,都能看见这城市中央的巨大身影。
那些西河少女们——或者说,是她们身体中的[另一半]——愣愣地立定在原处,望着举起双臂、向周围致意的女孩。
覆盖城市的生长与转化缓慢下来,连城市边沿的爆炸和枪声也变得微弱。
方白鹿抬起残破的左手,抽出食指上的细索、一圈圈缠上手机,打上稳固的绳结。
他也没想到能活着离开这里:
“开始吧。”
呼!
手机陡然向上攀升,将方白鹿拽到空中。它带着方白鹿捅开显应宫的壁膜,继续朝天际飞去。
这时他才发现:那些花瓣,看起来都像是用塑料袋精心剪裁出来的——这是阿铜在这些计算机生成的表演布景上,所添加的个人色彩。
阿铜转过数十米长的头,似乎捕捉住了这由高楼间飞出的小小人影:
“嘿嘿!”
她在胸前比起大拇指,双眼笑得眯起;嘴角向两旁咧开,使凹陷的酒窝更加明显:那梨涡可以容纳一辆卡车。
方白鹿也笑了——他好久没有这么真心地笑过了。
这是由一个小小承诺中诞生的结果:整座吉隆坡是她的舞台,所有人都会看得见这场表演。
阿铜要表演什么呢?方白鹿也很期待。
他用力地比出大拇指,在花瓣与烈风的呼啸中继续飞向城市的远端:
表演和战争,都要开始了。
——节选8——
自从得知[仙人]存在与其背后可能性的第一天起,方白鹿就在思索几个问题:
他们会以怎样的形式存在?
要如何才能将他们杀死?
以及……
【只靠手上的牌,真的做得到吗?】
至于最后这个问题,现在已经没有思考的必要了。
手机逐渐减速,带着方白鹿在远离市区的一栋屋顶降落:缠在飞剑上的合金线,拽得肩关节和手肘发出黏腻的怪响。但他已经用外识神截断了痛觉信号,左臂的创口也就无伤大雅。
倒是踏上天台时,双腿随之一软。那感觉像是如厕在马桶上坐了太久,胯部以下麻痒却又发木、似乎两腿都被换成了铁棍——
方白鹿卷起裤腿:
皮肤苍白异常,这本该是失血过多的表现;明明没有用力,肌肉却不断涨缩,青筋和血管在皮下蹿动游走。
自己植入的人造经脉“活过来了”。
脚掌忽然不受控制地绷紧,他再站不稳,歪倒在地。
【嘿,终于忍不住了啊。】
不用多想,他也知道这是西河少女正在活化自己体内的经络。
方白鹿在身上掏摸着,感觉城市的视线正投向自己。
这不是错觉:就算在这个角度,他也能看见西河少女那从吉隆坡各处转来的目光——
她们有的攀附着楼壁,有的脚趾扣进水泥、如鸟般蹲坐于楼顶。遥远的大厦上遍布突起,犹如长满藤壶:细看才发现,那是颗颗刚刚长出的头颅。
无论西河少女以怎样的体积与形态存在,都是一颗头颅牢牢锁定着阿铜,另一个则眼也不眨地望着方白鹿。
如果等活化完成,自己大概也会变成那副模样吧。
方白鹿终于从口袋里摸出丹剂盒,抽出标注了[肌松药]的无针注射器,扎进大腿。
那些不住乱动的鼓包终于安静下去。这支[肌肉松弛剂]本是打算在突入显应宫时,用在经过深度改造的敌人身上的。
他转过头,阿铜的巨大身影清晰可见。现在的吉隆坡,这个位置称得上是头等席了。
可惜,方白鹿现在赶时间。
或许是因为阿铜正吸引去了大部分的注意力——经络活化的烈度与速度,都比想象中来得低:甚至用寻常的药物便能短暂压制。
加上药效,自己应该能撑到阿铜的表演结束。
他准备了几套方案,用以在这样的时刻与仙人对抗——
是时候试试第一种了。
方白鹿斜斜靠在天台的边沿,手边是每座居民楼都有的标配:神经管线接入盒。
他拉开盒盖——
往日那杂乱无章的管线,此刻看起来分外可怖:
鲜红的神经丛缠绕其中,尾端是肌肉和骨骼做成的接口。光缆与神经管线曾是这座城市的血管,无数字节的信息流动于其中。
而现在,往日的网络此时已被另一种介质所侵蚀——西河少女的肉体。
或许可以称它为[肉联网]吧?
但只要能链接上西河少女,便已经足够了。
方白鹿扯出平板电脑里的接线,插进那团形制规律的怪异血肉中。
他摸了摸太阳穴上的神经电极片,深吸一口气,准备进入自己在数字空间中的电子身躯里。
那是沉眠时光给予自己的遗产。
方白鹿朝那无数道目光比了个中指:
“继续看我啊?”
嗡!
城市中的全息发生器们加大了功率,方白鹿看见阿铜在钢铁与血肉的丛林中蹲下身,正要说些什么。
【好好表——】
接着,他坠入了信息之海里。
……
新马来西亚的数字空间里,掀起了海啸。
没有人曾见过这样的情景:那些网络深处的信息海水里似乎沉入了某种重物,使得难以计算的数据正越过精密编写的水坝、涌进公共空间中。
机灵些的家伙早早便下了线,其中许多是正于离寺做着在线朝拜的香客——当看见[离散型随机变量禅院]那灿烂华丽、金碧辉煌的大墙被海啸冲散,本于佛堂供奉起的二进制舍利与数字金身被卷走后,很难不做出这个选择。
但颇有些术法门道的神游者们反倒心怀侥幸。他们紧闭洞天的端口与节点,用符令与结阵立起门闸,阻挡涌来的信息海水——
这没能坚持太久。
无论是下载的禁法、采购的珠帘还是草草搭建的茅屋栅栏,所有防火墙都被冲得稀碎;那些还在沉入神游状态中的大脑霎时间便被难以理解的信息掠过,并淹没。
他们没逃过陷入长期昏迷乃至成了植物人的下场;现实中的算机也通通烧毁,成了垃圾佬也不要的废品。
但大部分及时下线的上网者们只受到了轻度的脑损伤。他们失去了数天内的短期记忆,却在接下来的数月里,受到了同一个噩梦的困扰。
这些病人们,在某种程度上重振了灾后的新马来西亚经济:最起码,那些心理医疗的从业者们都赚得盆满钵满。
只是……在患者们的描述与导出的视觉记忆里,深梦中都有着同样的幻象。
那是个朦胧且浑浊的形体:通天彻地的巨大人形,满布棱角的周身笼罩着最浓郁的黑色——经过术法与后期处理,才能发现表皮上都是极细密、且无法理解的字符集。
网络神学的研究者们在走访调查后认定:这并不是偶发的集体臆症,而是一位电子神明于数字深海中醒觉的迹象。那些令人无法安睡的噩梦也并非疾病或伤痕,而是一种赐福与幸运。
后来,那些因此事件而发了一笔横财的安魂师们将祂奉为祖师、并用从患者脑中采集到的视觉数据赋予祂尊号:
[十方万华玄色怖惧黄粱密钥显化天尊]。
更常见的别称则是[灰王]、[大玄主]、[南柯正法真君]与[老梦神]。
在都市中的口口相传、论坛群组里的地下讨论与加密分享的记忆片段后——祂最终在新丹道的神明构建体系中占据了一席之地,司掌电子迷梦、致幻剂与人脑里的恐惧中枢杏仁核。
借祂神名的安眠药与电子毒品令无数制药商财源滚滚,麻醉师们执行手术时也需用音箱播放关于祂的经文;失去灵感的创作者会在走投无路之际,绝望地翻出藏于计算机深处的祂的画像,试图在大脑损毁前醍醐灌顶、获得一丝明悟。
关于祂[结束白棺中的万年沉眠后绽放无色神光,带着不可直视的神躯于信息深海中升起、最后吞吃九百九十九万颗大脑终而飞升]的故事甚至脍炙人口,活跃于全息艺术作品的主题选择中。
也有不知来自何处的疯子声称祂其实只是电子垃圾的聚合体,该为垃圾佬们所供奉——这种说法很快便在信客们的拳脚枪炮下湮灭。但祂也因此多出了一个化身:[腌臜公],相传是垃圾佬与二手商贩们的保护神。
[十方万华玄色怖惧黄粱密钥显化天尊]也是少有的,从东南亚发源的新神。
不过这是后话。
此时此刻——
方白鹿并不知道自己将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人们抬上神位,也不知道电子身躯在整个新马来西亚引发的蝴蝶效应——他只是在认真倾听。
倾听可能传来的爆炸声:那些存储介质们因不堪负荷、最终毁坏的声音。
虽然深沉绵密的海水中有无数的三魂七魄正爆炸为0和1,但只有丝丝的零散爆响穿过了方白鹿的电子身躯,转为了听觉信号。
这声响愈发大了,最终如雨点般连成一片。
方白鹿觉得这遥远处的幻听是如此热闹且悦耳,令他想起春节时分的情景。
【好……】
只是心底深处还有着化不开的担忧:
这样就解决了吗?
他回想着其他两项计划,做着准备。